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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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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天一夜,韓婉婷就真的直挺挺的跪在客廳的中央,即使因為饑餓與幹渴,她的體力已經消耗殆盡,頭暈眼花、膝蓋上的痛已經讓她的下半身沒了知覺,她依然咬牙跪著,絲毫不肯服軟。任憑誰來勸,都無動於衷。

家裏的傭人們一再的趁著主人不在,連忙端來熱湯熱飯,幾乎是用勺子舀了直接送到她的嘴邊,好話說盡,只求著她能吃上一口,可她的嘴巴卻始終閉得緊緊的,哪怕是被發了急的吳媽捏著她的下巴,掰著她的嘴,使勁想往裏灌點米湯水,她都死死的咬緊了牙關,就是不開口。眼看著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所有人都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不知道該怎麽辦。

韓士誠實在是沒有想到,看似柔弱的女兒這一次的心意竟會是這樣的堅決,大有不成功決不罷休的意思。他看著女兒跪在地上臉色蒼白、晃晃悠悠要昏倒的樣子,心痛之餘,怒意更盛,同時對那個害他女兒變成這樣的男人更是恨之入骨。他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眼見女兒鉚足了勁似的要和他“打擂臺”,他也絕對不會輕易退讓。他不相信,在這場父女的較量中,他會是輸家。為了女兒未來的幸福,他必須要贏得這場較量。必須。

在這場父女的較量之中,感到最痛苦的人就是夾在他們之間的韓夫人。一邊是她的丈夫,一邊是她的女兒。女兒的堅持令她動容,丈夫的堅持又令她為難。女兒對愛情如此忠貞,心意如此堅決,一時之間,原本與丈夫站在同一立場的她,也開始動搖起來。看著女兒的身體越來越不支,仿佛隨時就要昏死過去的模樣,她這個做母親的心,更是如刀割般的痛苦。

她不知道到底誰才是對的,也不知道自己應該站在誰的一邊,她只知道,如果在這樣僵持下去,女兒的身體一定會受不了的。所以,她再三思忱,經過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最終,她悄悄地找來了吳媽,讓她趕快出去“搬救兵”回來“救命”。

其實,沒有女主人的旨意,家中幾位老仆傭眼見情況棘手,早就悄悄的行動起來,分頭跑了出去找人。當韓夫人找來吳媽要她去“搬救兵”的時候,仆傭們早已經把該通知的人都通知過了。

當天傍晚時分,所有先後得了消息的人都匆匆趕到了韓家,才一進門,就見到額上掛著冷汗,臉色蒼白如紙的韓婉婷跪在地上搖搖欲墜,幾個家中老仆連哭帶求的端著食物捧在她的嘴邊,懇求著她無論如何都要吃一點東西,韓夫人滿臉的焦急,而韓家大家長卻是一臉的冰霜。

所有人都被眼前所見的畫面驚到了,連忙上前相勸。可任誰說話,韓家父女兩人都沒有任何反應,只除了一個瞪著眼睛,表情憤怒;一個閉著眼睛,神情淡定。見此情形,唐麗芬心急不已,推開丈夫一直小心攙扶著的手,走到韓婉婷的身邊,與她一樣跪著,使勁的抓著她的手,急道:

“婉婷,你好歹吃一口東西吧,何必這樣折磨自己,心裏再有什麽不痛快,也犯不著拿身體開玩笑啊!婉婷!婉婷!”

韓婉婷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看著急得快哭出來的唐麗芬,臉上浮出一絲虛弱的笑意,冰涼的手輕輕捏住了她的手腕,微微搖了搖頭,低聲道:

“阿芬,我沒事,一時半刻也死不了的,你不用擔心我。你快起來,地上涼,凍著了我的幹兒子,你家那位可要找我拼命的。”

“壞丫頭,都什麽時候了,我都擔心死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要讓你這樣啊,天大的問題,大家商量著解決啊,更何況,你們是父女,父女哪有隔夜仇?好好說,總會有辦法的,不是嗎?”

韓婉婷還是輕輕地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提高了點聲音對著身後站著的賀偉傑道:

“偉傑,扶阿芬起來吧,她的身體跪不得的。”

賀偉傑與周圍眾人交換了一下目光,大步走上前,小心的將妻子從地上扶了起來,擁在了胸前。唐麗芬依偎在丈夫的身邊,忍不住小聲的啜泣起來。

宋家的老大霭齡是個頭腦很冷靜的女人,膽識和手段遠勝於她的夫婿,因此外界一直都有傳言,說她其實才是宋、孔兩家的頭腦,她是無冕的“女皇”。她平時不太愛笑,身體因為發福,面容看起來很威嚴,嚴格來說,她的一言一行確實具有“女皇”風範。

她坐在客廳中那只不遠萬裏從英國運來的維多利亞風格的沙發一角,慢斯條理的理著自己的旗袍,又低頭轉了轉手上的寶石戒指,仿佛談天氣那般不溫不火的說道:

“婉婷,你知道現在外面的市道,一塊大洋可以買多少東西麽?”

韓婉婷不答,除了因為她的確並不清楚這個價錢之外,再有,她知道這位以擅長投資理財而出名的堂姑媽想要說的話。一旦接腔,勢必要被搶白,也許連反駁的餘地都沒有,於是她惟有以沈默對之。

宋霭齡看了看閉著眼睛不說話的堂侄女,大約也知道了她的心思,於是,瞇起閃著精光的眼睛笑了笑,繼續說道:

“一塊大洋能買10斤大米,2斤豬肉,半斤糖,1斤油,1斤鹽。這些東西可能在你看來微不足道,卻足夠維持一個普通上海家庭小半個月的口糧。但是,這一塊錢對你來說,買雙最普通的鞋子都不夠。你在那家小報社做記者,寫1000個字才多少錢?一個月才賺多少錢?按照你現在的消費水平,你覺得,那些少得可憐的薪水夠花麽?

婷兒,現實點吧。你學新聞出身,新聞背後反應的不正是最現實、最殘酷的東西麽?為什麽你卻不能正視它呢?你不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姑娘,那種人家過的日子,你是適應不了的。愛情這東西,談著玩玩,知道味道也就是了。但婚姻,必須門當戶對,否則,將來有你吃苦的日子在後頭。”

宋霭齡向來與韓士誠的關系不怎麽樣,但在這個問題上,卻難得的與他站在同一陣線上。韓士誠聽罷,朝這位堂姐看了看,雖沒與她多說什麽,但他卻轉頭對著女兒道:

“好好聽聽你堂姑媽說的話,長輩們說的、做的,都是為你好!生在福中不知福!”

韓婉婷擡起頭,平靜的望向大姑媽,淡淡的說道:

“姑媽,你覺得堂姐幸福麽?”

宋霭齡先是一楞,但很快就鎮定下來,輕笑了一聲,冷冷的說道:

“十八歲前相信愛情是幼稚,十八歲後相信愛情就是愚蠢。令儀曾經愚蠢過一次,但她最後知錯能改,還是做出了聰明的抉擇。婉婷,你比令儀還聰明,我相信你的選擇是不會讓我們失望的。你說呢?”

她的話音剛落,沒等韓婉婷回答,韓夫人連忙從旁相勸道:

“婷兒,你聽我說,媽媽知道你的心情,可是,這個世界有很多事情是不公平的,我們的力量實在太渺小,沒有辦法去改變,唯一能做的,只有無奈的遵從。相愛是很美麗的事情,可是,相守卻比相愛更難。不同世界的人,相愛很容易,因為他們之間的差異太大,太容易吸引對方了,產生愛的火花是很正常的。

但是,相守就太難了。也因為他們之間的差異太大,太容易產生矛盾了,到那個時候,兩個人之間產生的,不是愛火,而是怒火。這種火,會將所有的恩愛,所有的感情,燒得片甲不留。這樣的結局,兩敗俱傷、玉石俱焚,難道是你想要的麽?”

“若真有那樣一天,也是我自己選擇的。我,無怨無悔。”

韓婉婷連續跪在地上一天一夜,未盡點滴水米,身體已經極度虛弱,她每說一個字都需要停下來喘息,說完每一句話都會累得虛汗直冒。但是,即使那麽多人都在勸她,她也依然沒有改變自己的初衷。無論誰說什麽,她都要和他在一起。

見她的身體一直在搖搖晃晃,向來心疼她的宋美齡實在看不下去了,走上前,蹲在她的面前,替她擦去了額上的冷汗,撫著她的頭發,低聲勸道:

“婷兒,何必這樣執著?如果嫁不了我們愛的人,其實,嫁一個愛我們的人,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在我們的心靈受傷之時,還有一個愛我們的人在身邊陪著。未來幾十年的歲月,或許還是能培養出一些相濡以沫的感情來。婷兒,要知道,通常結成夫妻的人,並不一定都是真正相愛的。”

韓婉婷從堂姐那裏聽說過三姑媽年輕時候的事情,她知道,姑媽現在說的話,其實並不單單是在說給她聽,同樣,也是在跟她自己說。過去了那麽多年,姑媽的心底裏大約還是在懷念與遺憾著當年那段沒有結果的愛情吧。

她笑了起來,盡管笑容顯得虛弱不已,但是她依然笑著,輕輕地附在三姑媽耳邊低語道:

“姑媽,如你所說,你過的幸福嗎?”

宋美齡看著她,深深地看進了她的眼睛裏,臉上的表情帶著幾分猶疑。過了一會兒,她的目光有些閃爍,略帶遲疑的點點頭,口氣並不堅定的說道:

“至少,在別人的眼睛裏,我是……幸福的。”

“可是,我卻不要那樣的幸福……姑媽,你能象當年支持二姑媽那樣,支持我麽?其實,大家族裏的女孩子從來苦的不是身體,而是心。可我寧願過身體苦的日子,也不要心苦的過一輩子。”

“婷兒,你啊,真是個傻丫頭……”

“誰沒有傻過呢?不過我一直在堅持著罷了……”

說著話,韓婉婷身形不穩的搖了搖,嚇得眾人都不由得驚呼起來。宋美齡連忙將她一把扶住,想要將她從地上攙扶起來。可她卻倔強的搖著頭,推開了宋美齡的手,咬牙堅持著眼前發黑的暈眩感,喘息著說道:

“我,沒有錯,我不會屈服的……我沒有錯……”

面對混亂的場面,林穆然一家一直都沒有說過一句話。林家兩位家長原本是對韓婉婷的行為非常憤怒,甚至心中也打定了主意絕對不會輕易善罷甘休。但是,現在,看到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在這件事情上的決心如此堅定,不吃不喝,不惜與所有人反目,頑強的毅力倒不由得讓他們對她刮目相看起來。

坐在一旁,冷眼看了許久,心中也是百轉千回的思慮了許多,終究婉婷是他們從小看著長大,又喜歡的不得了的孩子,見她現在身體虛弱如此,實在也是不忍心。林夫人悄悄的拉了拉丈夫的袖子,給丈夫使了使眼色。林家大家長雖然心裏還是氣惱著韓家,但也實在不願再見到小女兒因此受這樣的罪過。於是,他輕咳了一聲,看著韓士誠說道:

“自山,還是讓婉婷先起來吃點東西再說。她年輕不懂事,難道連你也跟她一起不懂事嗎?孩子弄傷了身體,你後悔都來不及!”

韓士誠尚未發話,韓夫人和唐麗芬已經忙不疊的來到韓婉婷的身邊,一人一邊就要將她攙扶起來。韓婉婷堅決的搖著頭,始終將自己的背挺得筆直,閉著眼睛,聲音雖輕,但口氣堅定的說道:

“我不是不懂事,我自己的婚事,我要自己做主。”

她的話,頓時讓林家兩位家長原本稍稍消減下去的火氣登時又高高的揚了起來。林家大家長氣得一甩袖子,便扭過頭去,再也不置一詞。林夫人的臉色也相當難看,側過身去,將韓夫人伸過來意欲安撫她的手遠遠的推開,弄得韓夫人尷尬異常的站在原地,除了連連嘆氣,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林穆然站在韓婉婷的身後很久,他一直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挺得筆直的背影。那樣絕決的背影,沒有一絲轉圜的餘地,他知道,她是真的鐵了心的要離開他,要和他斷絕關系。她對他的絕情,只是為了將滿腔的溫暖雙手捧給那個男人,而不是給他。心,胸膛裏那顆在跳動著的心,如刀割似的在流血。

婉婷對他的情意究竟如何,他其實並不是沒有感覺的。從少時起,她已經對他有些疏遠,避忌,甚至不願意讓他觸碰。有時無意中他們的身體接觸,都會讓她像被什麽東西給蟄到了似的,一下子跳開很遠。他從那時起,心頭裏已經隱隱的飄過一些不祥的預感。但,他卻始終不肯承認與面對,他總是在想,也許那只是她小女兒的嬌羞吧。

但,真相始終是殘酷的。事實總有一天是會曝露在他面前,令他五內俱焚。那天,他親眼看到的畫面,真如一個晴天霹靂當頭劈在了他的身上。看著她和另外一個男人那樣親昵的擁抱在一起,看著她在那個男人的懷中嬌羞不已的模樣,看著他們肆意和熱烈的親吻,他終於知道,原來,她從來都沒愛過他。

傾情守護了二十多年的少女,沒想到,卻投入了他人懷中。癡心守候換來的,也不過是一個絕決的背影。曾經那樣熱烈的期盼,期盼著她快快長大,期盼著她成為自己的新娘。但是,得到的卻是今天這樣的結果。多麽諷刺啊,他竟也做了“為他人作嫁衣裳”的蠢事了!

痛苦、酸楚、憤恨、傷心、顏面盡失、受人恥笑與非議……許多許多的覆雜情感交織在一起,終於讓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他看著房間裏面色各異的眾人,看著韓婉婷搖搖欲墜,幾乎就要昏倒的背影,他痛苦的閉了閉眼睛,擡著下巴,大喝一聲道:

“夠了!都聽我說!”

他的一聲大喝,登時讓偌大的客廳裏靜得只能聽見眾人的呼吸聲。眾人看著他大步走到韓婉婷的面前,蹲下身體,聽見他對她說道:

“婉婷,我可以成全你,我可以當從來就沒有婚約這回事。但是,我有一個條件。只要你答應我這個條件,從今以後,你要和誰在一起,和誰結婚,我絕對不會過問。”

韓婉婷聽見這句話,原本低垂著的眼睛登時睜開了,眼睛裏閃著希望的光芒。她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用眼睛死死地盯著林穆然,等待著他開出放手的條件。她聽見林穆然在她身前,一字一句的說道:

“要從我林穆然的手裏搶走你,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除非他是真的比我優秀,那麽,我會心甘情願的甘拜下風。我現在是少校,而他只是一個小小的下士。如果我現在就這樣放手讓你走,那麽我實在輸得太沒有面子了。

我是個很公平的人,我可以給他機會與我公平競爭。所以,五年,我和他就用五年的時間來比試,看五年之後誰的職位更高。誰的職位高,誰才有條件和你在一起。這是我們男人之間的角鬥,為你,更是為我們自己!只要你同意我的條件,這五年內,我林穆然絕對不會逼你和我結婚,我家也絕對不會再提結婚二字。

婉婷,怎麽樣,你同意嗎?”

韓婉婷看著表情裏帶著狠勁和決心的林穆然,明明他的表情如此兇惡,可不知道為什麽,她的心頭忽然輕松了許多。她無力的笑著,幾不可察覺的點了點頭,聲如蚊蠅的低語道:

“謝謝,穆然。我……同意……”

話音剛落,她的眼前一黑,耳邊依稀聽見了所有人大驚失色的呼喊聲,身子一軟,便是什麽都不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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